閃光燈。給我看見神的表情!
如果看到書封上或推薦序的某行推薦是:「天才!能寫出這種故事的傢伙絕對是天才!」,就一般的情況而言,我會一邊質疑作者是天才的含金量,一邊質疑寫出這種推薦文字的人是不是蠢才,這種推薦法也許聳動有餘,卻有寫等同於沒寫,分明是交差了事的偷懶、擺爛。
但若是套用在恰克.帕拉尼克上完全成立。似乎也唯有這句俗爛的句子,足以表達每當閱畢他小說,久久難以平息的洶湧與震盪。帕拉尼克的作品不純然是小說文字,它近乎是一種宗教語言。當你進入不了它的「教義」、你會認為會喜愛他的書的讀者,是種集體瘋癲與催眠。然而當你融會貫通了它的「教義」,在精神上你勢必會對他跪地膜拜。以前當別人問起我的信仰,我會回答我沒有宗教信仰,以後當人家問我信仰什麼宗教,我會說,我信仰恰克‧帕拉尼克教。
三十多歲才開始寫小說的恰克‧帕拉尼克,《隱形怪物》是他第一部正式完成的作品,卻被出版社以「內容太過令人不安」為由而退稿,鍥而不捨的他寫出《鬥陣俱樂部》,出版社改弦易轍決定出版,精裝本推出後備受討論,被名導大衛芬奇看中改編成同名電影,連帶使得這部經修訂的夢幻處女作得以面市。故事環繞在一個本來擁有美妙臉龐與曼妙曲線的時裝女模特兒,由於下巴被槍支轟掉,只好藉由層層地面紗遮掩、宣稱「我的臉被鳥吃掉了。」。在過程中,她也得揪出開槍的兇手(是摯友艾薇還是男友馬努斯、抑或是另有其人?)。這是一個異樣地重生之旅。而既然是帕克尼克所寫得作品,絕不是典型的絕處逢生、結尾洋溢救贖之光的故事。
這部作品最為驚人的,莫過於作者開宗明義的宣示會打破小說書寫的線性時間結構、恣意而精準地在時間之流來回跳躍與穿梭。就內容來看,《隱形怪物》跟《鬥陣俱樂部》、《搖籃曲》的宗旨是近似的,只不過小說的主題更為龐雜。《鬥陣俱樂部》、《搖籃曲》質疑的是媒體廣告與資本物質主義掛帥,對世人造成的影響。《隱形怪物》亦有在這主題上充分發揮,看著他斷裂、卻又宛若啟示般的文字,讀者不禁開始省思,我們看著電視廣告媒體告訴我們需要擁有什麼?究竟是我們發自內心真正想要的、抑或是被灌輸我們「必須要擁有」的?
最令我如坐針氈、陷入一種莫名惶恐情緒的,莫過於P.216~217中作者所表達的想法:
布蘭蒂對我說:「當妳知道自己跟汽車一樣,不需要替自己的外觀負責,心裡就會舒坦很多。」妳只是個產品—產品的產品的產品—設計汽車的人也是產品,妳爸媽也是產品,他們的爸媽也是產品,妳的老師是產品,教堂的牧師也是產品。」
她說,當妳面對極糟的狀況,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別把自己看得太珍貴。
「我的重點是,妳沒辦法逃避世界,但妳不需要對自己的外觀負責,不管妳是絕世美女或醜八怪都一樣。妳不需要對自己的感覺、自己說的話,自己的行為或任何事情負責。這一切都不是妳能掌控的。」
就如光碟片對於它儲存的資料不負責任,我們也一樣—妳可以和被設計程式的電腦一樣自由,和一塊美金一樣千篇一律。
「在妳身上沒有一丁點的真實『自我』。」她說。「即使是妳的肉體,所有細胞都會在八年之內完全被取代。」
皮膚、骨頭、血液以及器官可以移植到另一個人身上。即使在妳的體內,也寄生著微生物和細菌替妳消化食物,少了它們妳就會死去。沒有一樣東西是真正屬於妳的,妳的一切都是繼承而來。
「放輕鬆點。」布蘭蒂說。「不論妳在想什麼,至少有其他一百萬人也想著同樣的事情。不論妳做什麼,他們也都在做,沒有一個人必須負責。妳整個人都是合作完成的產物。」
作者鉅細靡遺地說出每個人內心最深沉、不願面對的真相:「我身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原創的,我是由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組成的結果。」
帕拉尼克的作品,向來不是能在夏日晚風之夜,配著涼茶、愜意靠在床頭睡前讀得消遣讀物。原本以為《隱形怪物》僅是恰克.帕拉尼克日後作品的雛形,但我錯估了作者無可限量的天才。在《隱形怪物》中,他即利用實驗性的時間漫遊、看似靜默卻蘊含暴亂力量的文字風格、往後依然慣用的「五里霧之偽推理」翻轉元素,一層層揭示、挖掏出社會的現象(不是亂象、而是社會的常態):電視媒體對人們的潛移默化的影響、女性對於外在美永無止盡的追求(美即為力量)、傳統家庭給予小孩的壓迫、近親相憎、誘姦、同性戀、雙性戀、變性人。我想特別提出來的是,作者也挑明人們總是不停在生活中追求戲劇性場景、盡情宣洩浮濫誇張的「演出」欲望(這剛好是我近期的觀察與體悟!),就像女主角與同是模特兒的艾薇,最大的嗜好之一便是跑到家具賣場,躺在鬆軟的床上,靠著她們美麗絕倫的外在、編織無中生有的異色故事,以藉此吸引其他顧客的注目。
《隱形怪物》太過凌厲透徹地看透人性的膚淺與生活的破滅本質,本該會教人不忍卒睹、產生無以復加地焦慮感,幸好,作者同時還是個幽默大師,就像他自己說過的:「幽默很殘酷。不然的話,怎麼會擾人呢?沒有幽默的話,我的書讀起來就會像那一堆悲慘的歐普拉選書,你知道,每個人就只會哭,看起來悲慘至極,然後,沒了。悲劇頂端的悲劇實在讓人消受不起。」。所以有在聖誕節送女兒保險套當禮物的父母、力求「讓自已的性器看起來更大,屁股則像個未成年男孩。」以便於去釣同性戀的偵查部門特別契約副警官,荒誕至極又帶有挑釁意味的情節,使人目眩神迷又哭笑不得。詼諧幽默適度調和了小說無底洞般的殘酷與淒涼,帕拉尼克的幽默已然脫離「黑色幽默」的等級、來到無人能出其右的「地獄幽默」的境界。(最可怕又不禁惹人發笑的,莫過讀到馬努斯被下了一堆興奮劑、鎮定劑、肌肉放鬆、雌性化與女性荷爾蒙的藥…)
亦可將《隱形怪物》視為寓言/預言,令人深感不安的是,在作者逐步揭示、逼視真相之下,讀者會悚然頓悟,原來我們壓根無須理會世界末日的謠言。
原來,我們早已活在末日後的世界打著爛仗。
我們所剩下的,也僅存那些吉光片羽的片刻溫存。
《隱形怪物》:★★★★★
節錄:
(P.13)
替我在地獄保留一個靠窗的位子!
(P.14)
艾薇、布蘭蒂和我純粹只是在爭奪聚光燈,每個人都以自我為中心。兇手、受害人和目擊者,三人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角。
或許世界上每個人才是如此。
處處都是鏡子、鏡子、鏡子,因為美貌就是力量,正如金錢就是力量。
每當我在報紙上看到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被綁架、強暴、搶奪財物並慘遭殺害的新聞,又看到頭版照片中女孩子的笑臉──面對如此悲慘的重大犯罪,我直覺的第一個反應是:天啊,她要不是有這麼大的鼻子,看起來就很正點了!第二個反應是:我最好準備一些漂亮的半身照,免得哪一天我也被綁架姦殺時拿不出好照片。第三個反應則是:好吧,至少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。
(P.32)
所有人最終都會毀容,只是速度快慢的差異罷了。大多數的女性都會意識到自己一天天變得更趨近隱形。
(P.37)
艾薇說,當俊男美女搭配在一起,美的標準就是產生變化;她說,當兩人都具有美麗的外表,處在一起就會同時失去魅力,這對情侶給人的印象完全比不上兩人魅力的總和。
(P.46)
凱薩琳修女告訴我:「妳可以寫信給監獄裡的男人,他們不會在乎妳長什麼樣子。」
她向我推薦縱火犯、小偷、逃稅者,又說︰「妳大概不會想跟強暴犯交往吧—至少現在還沒這個必要—畢竟沒有人會絕望到那個地步。」
(P.67)
艾薇:「在自己家裡真的很無聊。如果沒人注視我,我就會覺得很沒有真實感,滿討厭的。」
(P.69)
穿著大衣的陌生人會保持一段距離觀察我們。這種感覺就像在電視上的脫口秀,面對成群的觀眾反而容易說出實話。只要有夠多的人願意聆聽,任何話都有可能說出來。
艾薇開始哭泣—當現場有眾多觀眾,情感就會趨向極端,要不是笑聲就是眼淚,不會有中間狀態—我猜動物園裡的老虎大概隨時都像是生活在歌劇裡。
(P.80)
「我的意思是電視也讓我們成為了上帝。而我們很有可能都是上帝的電視。」
「別忘了聖誕老人。」布蘭蒂邊看著書邊說。「聖誕老人也能看見一切。」
「聖誕老人只是童話罷了。」瑟斯說。「他只是替上帝暖場的樂團。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。」
(P.96)
「假設你參加了猜謎節目—假設你是猜謎遊戲的贏家,可以選擇五件式沙發組—建議零售價格三千美金—或是到歐洲旅遊十天,欣賞迷人的歷史名勝。」
瑟斯說,大多數人會選擇沙發組。
「因為人們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獲得有形的報酬,就像法老王的金字塔一樣。面對像這樣的選擇機會,很少人會選擇旅遊,就算他們的客廳已經有很棒的沙發也一樣。」
(P.101)
猜謎節目的宗旨,就是要讓我們以為學校教育留下的雜亂而無用的知識有些用處。
(P.102)
我身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原創的,我是由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組成的結果。
(P.111)
她告訴我,人們無法忍受不知道某件事情,尤其是男人,無法忍受不去攀登每一座山、測量每一個場所、替每一件東西標籤、在每一棵樹下撒尿,接著就連一通電話就不再打來。
「全世界最無聊的東西,就是裸體。」布蘭蒂說。
她說,第二無聊的東西就是誠實。
(P.116~117)
電視上有三四個人低矮的舞臺上,面對電視觀眾。當鏡頭接近每個人拍攝特寫時,他們的胸前便會出現字幕。
喝人血的克莉絲蒂
與亡母住在一起的羅傑
吃了自己嬰兒的布蘭妲
我換臺。
我換臺。
我換臺,又看到另外三個人:
曾是街頭妓女的葛雯
在監獄被強姦的賀維爾
和父親上床的布蘭特
全球各地的人都在向外界報告他們最富戲劇性的故事,以及他們如何度過人生中的最大難關。此刻他們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過去而非未來。
(P.124)
艾薇說:「只要在床底下放一把步槍,就不會害怕只有一個人了。」
我寫:有些女孩提到自己的快樂棒時也會這麼說。
艾薇說:「真噁心,我才不會拿步槍做那種事!」
(P.130)
「不只是愛滋,」我媽說。「還要小心淋病、梅毒、人類乳突病毒—也就是性器疣。妳應該知道,陰莖一勃起就要立刻戴上保險套吧?」
她說:「我花錢買了些過季的香蕉,也許妳可以拿來練習看看。」
這是一個陷阱。如果我說:哦,當然了,我總是替剛勃起的陰莖戴上保險套,我爸就會開始教訓我別當個淫婦;但如果我說我不知道,就得花整個聖誕節來練習如何保護自己不受水果傷害。
下一盒保險套底下又出現另一盒保險套。天啊!三盒保險套足夠讓我用到更年期了。
(P.140)
而我也發現即使自己已經碰上這麼多事情,仍舊藏有無限未開發的受傷潛力。
(P.146)
她說:「天黑之後,盡量別把影子投射到百葉窗上,免得外面的人看到。」
我媽憑藉手電筒的光線煮晚餐,不論我打開微波爐或冰箱,她都會驚惶失措, 用身體把我擋開,關上我打開的任何門。
「這些光線也會被外面的人看到!」她說。「反同性戀暴力的犯罪率在過去五年已經成長百分之百。」
(P.174)
瑟斯突然說,人一出生便使父母成為上帝,他們賦予你生命,而且可以掌控你。
「到了思春期,你就成了撒旦,因為你想要得到更好的東西。」
(P.177)
你所愛的人和愛你的人,永遠不會是同一個。
(P.187)
艾里斯說得沒錯,當你問起別人的事情,就只是為了要說出自己的故事。
(P.193)
幾乎每一次,當你告訴自己你愛某個人,實際上卻只是在利用他們。
這只是形式上的愛情。
(P.195)
也許我們是要逃離未來、命運、成長、老化、收拾殘局。彷彿只要繼續逃亡,我們就不需要過自己的生活。
(P.202)
馬努斯曾說過,父母就像上帝,你愛他們也希望他們高興,但你還是想要創造自己的規則。
(P.218~220)
布蘭蒂說:「妳是我們語言的產物,受制於法律和我們相信上帝的規範。妳身上的一切都在出生前就與好幾百萬人重複。妳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無聊、陳腐而完全OK。妳深植於文化中,所以相當安全。妳腦中想到的任何問題都不會出問題,因為那是妳想到的東西。妳沒辦法想像出任何逃脫方式,妳絕對逃不出去的。」
「這個世界是妳的搖籃,也是陷阱。」
我當時寫信問經紀人,有沒有機會得到手部和腿部模特兒的工作,展示手錶或鞋子。
他回信給我說,要當手部模特兒,必須能夠戴上七號尺寸的手套和五號戒指。腳部模特兒必須具備完美的腳趾甲,並穿得下六號鞋子。
我的手是八號,鞋子是七號。
布蘭蒂說:「如果妳找到跳脫自己文化的方式,那也是個陷阱。想要跳脫陷阱的念頭,只會更增加陷阱的束縛。」
整形外科的書籍、宣傳廣告的小冊子都保證我能夠回到更正常、更幸福的生活,但我越來越覺得那不是我想要的。我開始覺得之前想要的東西,只是我一直被訓練想要的東西,也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東西。
布蘭蒂說:「最好的方式不是對抗,而是前進。別老是試著要修補什麼,妳逃避的東西只會跟著妳越久。當妳對抗某樣東西,就只是會讓她變得更強大。」
布蘭蒂說:「別做妳想做的事。」她說:「做妳不想做的事。做妳被訓練不想做的事情。」
亦即追求喜悅的相反。
布蘭蒂告訴我:「妳應該去做自己最害怕的事情。」
(P.228)
美麗是力量,就如金錢是力量,也如上了子彈的槍是力量。
(P.231~232)
馬努斯的警探事業開始凋零。問題出在陽光曝曬與歲月造成的老化。被他逮捕過的老鳥都不會接近他,而年輕人又嫌他太老了。
即使是最飢渴、陽光搜尋著所有人的年輕人,都會回答:「呃,不用了,謝謝。」
或是:「我現在只想獨處。」
或更糟糕的是:「滾開,老頭,否則我要報警了。」
(P.256)
我們老是被教育著要過正確的生活,『不能犯錯』,可是我卻覺得,當錯誤顯得越嚴重,我就越有機會擺脫束縛,過著真正的生活。
就像哥倫布不畏災難,朝著世界的盡頭航行。
布蘭蒂喊︰「真正的發現來自於混亂,必須前往看似錯誤、愚蠢、白痴的境地才能找到!」
(P.257)
這只不過是我所能想到最糟糕的錯誤。
因此這是通往偉大發現的途徑。
(P.262)
艾里斯寫:人類的出生便是錯誤,你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來糾正它。
(P.263)
我寫:上帝只是看著我們,等我們變得無趣便殺了我們。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變得無趣。
(P.264)
午夜過後,艾薇無所不在,不斷向觀眾推銷手中的產品。攝影棚的觀眾不理會她,只顧著看螢幕中的自己,陷入現實迴路當中;他們看著螢幕中的自己看著自己,就如我們每次照鏡子,試著要瞭解自己是誰。
這樣的循環永不停止。艾薇和我同時參與這次購物節目演出,我怎麼會這麼愚蠢?我們實在是太執著於自己了。
鏡頭仍舊對準艾薇,我幾乎可以聽到她說:愛我。
愛我,愛我,愛我,愛我,愛我,愛我,愛我,我會成為你希望的任何人,我可以變瘦、擁有大胸脯、華麗的髮型。把我拆開,拼成任何形狀,只要你願意愛我。
我最痛恨的就是自己,所以我幾乎痛恨每一個人。
(P.272)
這裡的每個人都以為整個故事是關於自已—當然,全世界的人都這麼認為。
火焰不知道我是它的生母,它既美麗又強烈,對任何人事物都漠不關心,這就是我喜歡火焰的地方。
(P.273)
劇情跳到有一天我們都會死,這一切都會變得不重要。劇情會跳到有一天這裡會蓋起另一棟屋子,住在裡面的人甚至不會知道我們曾經存在。
(P.294)
當個名人,進行這項社會大型實驗;獲得你根本不想要的東西,在我們被教導為毫無價值的事物中找出價值,在世界認定為邪惡的東西中找出美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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