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ORDS:大亨
去年冬天,妹妹去紐約出差的男友,回來時送了她一顆水晶球。我的妹妹-身為他的哥哥這樣說或許有點不恰當-是屬於比較現實派的。如果今天收到的是一個L牌或是G牌或是H牌的包包,我想她肯定會愛不釋手。這也沒有什麼對或不對。她才二十一歲,還年輕,自然是喜歡名牌的東西,並不奇怪。但這只是一顆水晶球。說真的,我不認為水晶球會引起她任何興趣。正如我所預料的,妹妹剛收到禮物時,興奮地把盒子打開。但當她發現裡面裝的是顆水晶球時,就面帶失望的,默默地將水晶球放在客廳桌上。最後甚至忘記將它收到自己的房間裡,就進房休息了。我在客廳上看著新聞台。漂亮的主播報醜陋的新聞。這種不協調感,讓我覺得有些暈眩。空檔的時候,我把水晶球拿起來看了看。在收到水晶球的前幾天,妹妹將代表男友心意的水晶球放在房間桌上。又過了幾天,也許是嫌水晶球擺在桌上佔地方礙眼,或者越看越覺得沒興趣,就把它收進她用來收納雜物的大紙箱了。


但不知道為什麼,儘管過了一個多月,我還是對那水晶球有些在意。它的大小一般,裡面有雪片的效果,冬天的氣氛。這些都很平常,沒什麼值得一提的。水晶球裡面有個男人。帶著黑色紳士帽,穿著黑大衣的中年男人。國字臉,挺拔的鼻樑,向上聳起的眉毛。讓我在意的,是男人的表情。臉部給人的印象,整體來說,嚴肅而平板。我從這表情中,甚至看出了潛藏的惡意與憤怒。為什麼水晶球裡面的人,竟是這樣的表情呢?尤其每當接近耶誕節與新年,所有地方賣的水晶球,不是應該都呈現浪漫與歡樂的氣氛嗎?好奇心纏住了我,沒有人可以給我答案。我漸漸地在意起來,坦白說,非常在意。


週末假日,晴朗的好天氣。父母參加教會教友的聚會。妹妹與男友去衝浪、看電影之類的。與女友分手不久的我,則獨自在家中讀讀小說,看租來的DVD。讀完屠格涅夫的小說、兩片DVD看完的時候,已經接近晚上六點了。沒有人回家。家中依然只有我一個人。其實當我早上醒來發現家中沒人的瞬間,就想著水晶球的事了。理智告訴好奇心,這根本沒什麼嘛,準是新廠商想引人注意的一種手段罷了。沒錯,我欺騙了自己的好奇心。但終究只是一時的。六點十五分,我潛進了妹妹的房間中,翻找著她的紙箱。紙箱的雜物比想像中多相當多。梳子啦、挖耳朵工具組、夾娃娃機夾到的娃娃啦等等。連螺旋保險套都有,要命,保險套這種東西應該是男生準備的吧。花了一些時間,我總算找到了裝水晶球的盒子,拿出水晶球。


我離開了妹妹的房間,走進旁邊自己的房間。打開電燈後,坐在書桌前,把書桌上的檯燈也打開。我用右手緩慢地旋轉水晶球,仔細地觀察著水晶球的內外。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樣子,但我想我的表情,大概就像上自然課做著新奇實驗的小學生吧。長久的看著水晶球,突然覺得對水晶球裡的世界好奇了起來。男人在雪中行走,前後方是一望無際的雪地,他的目的地究竟在什麼地方呢?突然想到初次看到水晶球的那天,盒子中似乎還裝著其.他.的.東.西。於是,我把盒子從妹妹的房間也一併拿了過來。將盒子放在我的書桌上,打開後,發現裡面果然還有東西。一個底座以及一張像是說明書的小紙條。我拿起水晶球,發出”卡”地一聲扣在底座扣上。接下來是打開紙條了,這就怪了,附底座的水晶球,到底基於什麼理由需要說明書呢?總之,還是將紙條打開吧。紙條打開後,上面寫著
「這不只是個普通的水晶球,它更是一個世界」
默念”莊嚴的雪之世界,我將自己奉獻給您,毫無保留。”


我看傻了。這應該只是個愚人地玩笑吧。但預感告訴我,這也許並不是個玩笑。依據在於,我絕對不算是個好奇心強的人,但卻莫名地對這水晶球念念不忘。老實說,這種經驗還是第一次。說不定自己真的與水晶球有某種不可知的連結。唸就唸吧,被耍就被耍吧,今天可是個peace的週末夜呢。
”莊嚴的雪之世界,我將自己奉獻給您,毫無保留。”
說完這句話之後,我真的來到了雪之世界。


好冷,冷的我牙齒打顫,弓起身體直發抖。我只穿了件披頭四復古棉外套,而這裡可是雪之世界啊。我往天上看,可以看見高高的天空其實是水晶,像是高科技的保護罩似的。單調的風景,四周圍什麼也沒有,僅存遍地的雪。我想我該去向誰求助。但這裡看不見任何房子。我向白色虛無地前方走,沒有,什麼也沒有。不,有雪。究竟走了多久呢?我往卡西歐手錶看,手錶停了,不知道是不相容於這個世界,還是單純的電池沒電。我必須冷靜下來,讓自己思考。當初我在外面的世界看著時,除了雪之外,還有什麼?對了!戴著黑帽子、穿著黑大衣的男人。我必須找到他,找到他也許就可以解開謎團、也許就可以回到本來的世界。我不停地走,不停地走。一個殘酷的聲音,潛入了我的心中。最讓我訝異的是,聲音聽來竟然如此熟稔,像是自己的聲音。

「你.換.走.了.那.個.男.人.噢。他.出.去.了,而.你.進.來.了。從今以後,你將永遠屬於這裡,一輩子奉獻給雪。」聲音說


我覺得我的精神就快失控了。我分不清聲音是別人的聲音、還是自己的聲音。更弄不清現在我所遭遇的一切是真實、還是幻覺。我歇斯底里地向前奔跑。說到跑步,也許是我唯一的專長吧。


我從國小到大學都參加田徑隊,擅長長跑,更曾在市運會中的長跑項目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績。高中畢業後,保送大學體育系。因為有修教育學分的關係,大學畢業的時候,還曾認真考慮過要不要當體育老師,把培育跑步選手當成職志。不過之後考上了公務員,就放棄了這個理想。


我跟家庭的感情並不差,我想相處還算平和吧。不像我身邊很多人的家庭,三天兩頭就為了一些事情而有激烈的口角或摩擦。真要說的話,只是缺乏熟悉感。直到現在,面對面常常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。我的父母都是在私人機構上班,每天都到很晚才下班。妹妹整整小我十歲,她出生不久後,就託付給外婆,住在鄉下外婆家,直到上小學才回來住。我幼稚園的時候,父母有請鄰居當保姆帶我。從小學開始,我過著鑰匙兒童的生活。回到家自己看看卡通、寫寫作業、玩玩具汽車。到了晚餐時間,就從冰箱熱母親前一天準備的便當來吃。說起來是過著寂寞的童年生活的。對,不是感情不好。只是陌生。這種孩提時與家人缺少相處所形成的陌生缺口,長大之後就算再常溝通說話,也是無法填補的。


仔細想想,我活到現在所經歷過的美好時光,都在跑步。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在班上的體育課測驗跑步,速度比誰都還要快,於是被體育老師拉進田徑隊。老實說,一開始我完全沒興趣。我拒絕了。但體育老師沒有放棄。打電話給我的家長,說我是跑步的料。回到家之後,吃晚飯的時間,父親對我說:「今天體育老師打電話來,說你很有跑步的才能,要我們務必勸你加入田徑隊,你放心,我跟你媽很多事要忙,更沒有強制你的打算,隨你吧!」


那時候的我,算是個早熟的小孩,比起同齡的小孩要成熟許多,但相對來說就是比較沉默孤僻。最大的問題或許不是在於話說的少,而是我無論是對功課、體育項目、連兒童該有的瘋狂玩鬧都沒有興趣,應該說,什麼都沒有興趣。我原本我是不打算參加的,但感受到父親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,那種態度深深刺傷了我的心。我決心參加田徑隊了。非常篤定,我要加入。不只加入,我還要跑的比誰都快。訓練剛開始,真的很苦,尤其是需要早起實在很難適應,好幾次跑著跑著哭了出來,畢竟我當時還是個孩子。但大約一個月後,我知道自己喜歡上跑步了。一吸一吐、自己正在呼吸的感覺,腳在地上踏出的那種確實感,甚至可以感受到空氣流動的改變,真棒。跑步填滿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缺口。被忙碌家人所忽略的孤單感受不見了。我終於發現,自己不是一無是處的,我會跑步,而且,我很能跑。練習時我常常邊跑邊笑,樂在其中的樣子,連老師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。跑步甚至改變了我封閉的個性,在學校話開始多了起來,而且常常保持微笑,人緣也慢慢變好。這樣的我,參加了許多地方性、區域性、全國性的長跑比賽,屢屢拿下佳績。老師也說,這樣跑下去,就算變成國手也不是不可能。但我還是不時會感到失落,原因在於我家人根本不關心我跑步的事情,我參加了無數的比賽,但比賽他們連一.次.也.沒.來.看.過。不是沒有提過,但家人總是以工作太忙啦、剛好有事啦、跟教友聚會啦等理由帶過,就算比賽是辦在假日也一樣。碰了幾次軟釘子之後,我也不會再提到有關於跑步的事了。


之所以能順利保送到大學的體育系,是因為在高中時期,在好幾個大比賽中得到名次。大二上學期的時候,騎車時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,最重要的腳搞受傷了,用石膏包了幾個月。復原以後再也跑不出以往的優異成績。給了好幾個醫生檢查,醫生說腳已經確定完全痊癒,所以可能是精神上的問題,造成的信心不足。但給精神科醫生看也不了了之。全國性大比賽以後也無法參加了,國手的夢更不用說,完完全全地粉碎了。整整一個月,我關在房間裡連課也不想上。有一天晚上,吃完晚餐後,我不經意地對父母提到自己可能再也無法跑的像以往一樣快。父親沒有說話,繼續看他的晚報。母親只是邊收盤子”喔”的敷衍應了一聲。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。我呆立在原地愣了好一陣子。那天晚上,我躲在棉被裡全身發抖、無聲地哭。從那之後,雖然還是繼續跑步,但怎麼說,那種興奮感已經永遠消失了。


如今,我又跑步了,爲了逃出這個世界而跑。到頭來,我所依靠的還是我的跑步才能。熟悉的感覺回來了!我跑的多快啊!原來那時候不是不能跑,而是潛意識在跟父母賭氣啊!我想當時只要多花點時間跟心力集中精神訓練,就能夠回到車禍前的巔峰狀態。但那時候的我太任性了。情緒的干擾使我迷失方向與自信。我竟然為了賭氣,而放棄我最熱愛的跑步,真是愚蠢。終於,從水晶看到了我的房間,也就是說,在片刻也不停歇地奔跑之下,我跑到這世界的盡頭。阻擋我的是透明、密閉的一堵牆。我把疲倦不堪的身體貼在水晶壁面上,我聽見父母討論未來股市的動向、妹妹與男友談笑討論今天看的喜劇電影的聲音。誠然,水晶球是沒有破損縫隙的。但溫馨美滿家庭特有的明朗氣氛,卻確實滲透了進來。似乎也沒人在意我是不是在家、更不要說能發現我困在水晶球中了。我用雙手拍打著水晶壁面大聲呼救,水晶壁面震顫著。可是沒人聽的到,聲音都被他們所發出的聲音所覆蓋,也許沒有完全蓋掉,只是他們太融入於對話當中,以致於沒有察覺我所發出的求救訊號。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,我只知道我冷到虛脫、肚子又餓,身體就快負荷不了。算了!我已不是個孩子了,早過了可以抱怨自己被忽略、缺乏足夠關心的年紀。我停下拍打的動作,明知道不該消耗殘存地體能,還是義無反顧地轉過身回頭跑,家人的聲音因此離我越來越遠...如果最後真會死在這的話-我寧可死在跑步的過程中!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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