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ORDS:大亨
應該有不少認識藤澤周平的台灣讀者,起先是看了日本導演山田洋次的改編三連彈作《隱劍鬼爪》、《黃昏清兵衛》、《武士的一分》,不說別人,老實說我就是其中一位。三部作品普遍來說評價最高的是《黃昏清兵衛》,但或多或少是因為這部有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,拉高的觀眾對這部作品的印象分數(但無疑《武士的一分》是稍弱的一部)。我個人最喜歡的是《隱劍鬼爪》。雖然山田洋次算是做到了成功的改編,但我今天要寫得是關於原作藤澤周平的《蟬時雨》。


當我闔上最後一頁書頁,胸中滿盈著一股激昂與沉靜。激昂之處在於藤澤周平讓我領略到一種藤澤式的書寫品味,意識到原來小說也有這種寫法。沉靜之處在於當完全沉浸在故事的世界之中,彷彿超脫般地解放,城市很喧嘩,但一人一書卻可以靜謐的身處其中而忘卻叨擾。


《蟬時雨》篇幅頗長,但毫無贅字。藤澤周平的文字清新雅緻,就像香氣四溢、味道有如醇而不膩地茶一般,唇齒留香、回甘。尤其擅長寫景,用情景交融都不足以形容那精妙之處,藉景描情,情中有景、景中有情,既像詩又像一幅淡雅地水墨畫,極富畫面感。以下節錄一段以玆證明,「綠油油的田圃,因清晨的日照微微帶紅,銜接遠方日落的青黑色森林一帶,還留有夜裡未散的濃霧。沉靜停滯的濃霧,也因晨曦照射略顯赤紅。天才剛濛濛亮,便有人巡視田圃。黑色的人影膝蓋以下全為稻草淹沒,緩緩遠去。」──節錄自《蟬時雨》〈旭日之蛇〉章節。儘管筆力臻至如此境界,但他下筆極有分寸,不過份賣弄,就像故事主角文四郎,可以想像也許現實中的藤澤周平的丰采就是低調而風度翩翩的。導讀中提到有人說:拼命要發跡的傢伙讀司馬遼太郎,對發跡死了心的讀藤澤周平,想擺淵博的讀池波正太郎。這樣說法妙歸妙,但其實也不是百分百恰當,容易讓沒接觸過藤澤周平小說的人產生誤解、以為他的小說消沉無趣。誠然,他的故事或節奏各方面離膨湃有段距離,小說中武技對決部分,平心而論並不精彩、不足以教人熱血沸騰,要看高張力的武技對決就要看金庸,金庸是寫此道的行家。但我寧可相信藤澤周平不是不行、而是不為。小說中的人物雖以武士當主體,卻不是武俠小說,而是「武士生活小說」,如果說金庸的小說像驚濤駭浪、藤澤周平就像涓涓細流,不雄壯也不威武,但當它一直在那兒、它是另一種形式地震撼。固然藤澤周平小說中也會出現什麼祕技之類的,但大體來說他是寫實派,而且還是個浪漫寫實派。有成年人的實際,但並沒有因此喪失靈動地想像力。才會讓文藝評論家秋山駿為藤澤周平《蟬時雨》寫解說時盛讚:「我從事文藝批評近三十年,讀書是老油條了,這本《蟬時雨》竟然把我這老油條返回到一顆少年心。」。


故事的背景大約在日本江戶末期,幕府體制已然搖搖欲墬,俸祿微薄的低階武士入不敷出,因為職位是世襲的,也就是說若不是靠著被收養或是入贅,這一輩子是貧是富,往往從出生那一刻就已經決定。就算是刀劍功夫高超,卻也可能因為家世背景而清貧度日,大多數的武士活得並不瀟灑,反而像是公務員,準時上下班、怕被上級找麻煩、渴望死薪水能調升。對武士來說,這是多麼尷尬的窘境,練武提升他們的氣概與個人意識,但現實卻是密閉封建的,氣概與個人意識在生活上成了負擔,如同被禁錮在籠中的野獸。於是乎去道場不只是修練,也是變相的發洩,發洩抑鬱與囤積地能量,是那麼樣的一個時代。主角是文四郎,他不是金庸小說那種強出頭、把自己的認知當絕對正義的豪俠型人物(基本上藤澤周平的小說中沒有這種人物),他是一個壓抑的人,壓抑歡喜、壓抑哀傷、壓抑欲望、甚至是壓抑正義感,但我很喜歡這個主角,因為他真實。把時空背景給考慮進去的話,文四郎這樣的生活方式並不是出於懦弱,而是生存下去的前提。書中有文四郎與逸平跟與之助堅定的友情、有與阿福間錯過的感情、有權力階級為了鞏固自身利益把人當棋子般擺弄的心機之爭。最感人的一段莫過於父親被迫切腹的橋段,藤澤周平寫得冷靜從容、但情感卻深厚動人。


從藤澤周平不輕易鞭撻任何一位角色、對自己所創造出的每一位角色盡可能公平這點就可看出,在他的心中不存在絕對正義,實際例子就是文四郎能夠理解迫害他的高層當金錢與權力被剝奪時、憤恨的找人暗殺他。但另一方面,他也是個很有人道精神的作家,作品中能感應出他希望好人能得到善終的仁心,兩者之間看似牴觸,但這終究是藝術有意思、或者說弔詭的地方,畢竟世間若沒有矛盾、一切理所當然,那就安然活下去即是,自然也就不會需要藝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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